

2020年10月31日
中国考古学前沿论坛暨四川大学考古学专业创建60周年纪念大会在川大江安校区隆重举行
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正式揭牌
我们将陆续转载刊登一批四川大学考古学专业六十周年专栏文章以纪念本校考古学专业的前辈
回顾考古系师生六十年来的学术探索和学习工作共同经历,一起欢庆考古学专业一甲子的光辉岁月
在此我们祝愿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未来更加美好

(本文转自四川大学明远考古文物社)
一篇难忘的考古学日记
程学忠
(1974级考古班学员,贵州省博物馆研究员)
近日,喜悉川大考古系拟于本年秋季举行建系60周年庆典活动,欢迎该系毕业的新老学子回家看看并踊跃投稿。接到母校的呼唤,犹如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其激动之情难以自平。算来我也是本系的老学生了,母校没有忘记我们、考古系更是随时在召唤着我们,这样的呼唤焉能不从?我感激、我骄傲!于是,我用激动的双手翻阅那记载着我数十年来亲力亲为的考古往事记录……找到了,虽已过去二十余年,但这是在我若干考古调查工作中感觉比较特殊、也比较有意义、并可窥见考古工作者艰辛的野外作业之一斑的日记,同时也勾起笔者对一生从事本专业的忆旧情怀,故将其诚情奉上,谨表对母校的爱意,作为这次”系庆”活动稿件中一个小小的衬垫……
1998年10月9日,星期五 阴天
这是一篇全纪实的日记。
地处祖国西南边陲的黔南,此时已进入深秋季节,那姹紫嫣红的秀丽景色,使人如梦般地置身画里。虽说此时还不算很冷,可由于高原气候的特殊,一座座陡峭的山峦,已掩映在一片茫茫的雨雾朦胧之中。随着那瑟瑟秋风带来的阵阵寒意,使人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一种摸不透、猜不着的扑朔迷离的感觉,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透过薄雾,不时可见田间地头人们还忙碌在秋收后的琐事中,从那高高的谷堆上,可以看出今年又是一个喜悦的丰收年,成群的鸡鸭也同时享受着丰收后的美餐。这不是诗,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亲身感受……
我和我的同行人、也是我的同窗学友——考古所的小万为了力求在寻找和探讨古“夜郎国”文化问题上能获得一点新的发现,配合水电部门在南盘江建设电站一事,半个多月来,我们怀着对事业的满腔热情与希望,栉风沐雨,身背探测、照相、绘图等考古设备和生活用具,徒步跋涉在群山叠嶂之中。
谈到古“夜郎”,这是战国至西汉时期(距今2000多年)活动在以今贵州省地界为主的一个土著民族王国,是西南地区、特别是贵州史学界和考古界专家学者们一直在力求寻找和探索的课题,对于它的存在,史书有所记载,如:《史记.西南夷列传》云:“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列传》也载:“夜郎者,临牂牁江,......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万......”、《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武帝元鼎六年平南夷为牂牁郡,夜郎候迎降,天子赐其王印绶”。从以上所举数例即可看出古籍记载的夜郎是当时活跃在西南地区什数个君长国中最大的一个王国,而且得到了天子所赐的王印绶;夜郎兵力强大,并且临近古牂牁江畔。至于对牂牁江的考证,目前有相当多的学者皆认为即今南盘江,但也由于部分史书的失传、误抄、记载不详以及江河地域名称更改等问题的存在,使得今天的学者们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时至今日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学者们最终一致认为:要真正解决此谜,需待地下资料——即考古工作所获的有关文物来作定论。因此,我们深感此行肩负的使命是何等的神圣和有意义。只是连日来不停的徒步行军(沿南盘江的主流和支流全程近500公里),有时一天要翻越几座大山,这些山的海拔均在1500 ~ 2000米之间。相对高度也有500 ~ 800米左右。因此,从前天起我的关节炎急性复发,两只腿的膝盖又红又肿、疼痛难忍。小万是我的同窗好友,又是同事和邻居,工作上我们一直配合的很默契。虽说年纪比我略小,可身体比我棒多了,一路上多亏他的照应,每到目的地,总是先将我安顿下来休息,有时甚至连洗脸洗脚水都给我端来,搞得我十分不过意。
翌日清晨,我洗漱完毕,用风油精按摩了关节,又贴上好几块伤湿止痛膏,依拄着几日来新结识的伙伴——竹竿,就又上路了。今天预计的行程约20多公里,途中要翻越两座大山、一条大河才到目的地——双江口(南盘江与八茂河的汇合处)。从所带的军用地图上看,那里居住着两户人家,今晚就打算食宿在那里。由于我的腿脚不便,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说,行至约一半路程时,由于疼痛和劳累,我全身已是汗水淋漓、举步维艰,又适逢中午时分,两人都饥肠辘辘,眺望远方,视野中除了山连着山以外,找不到一户人家,小万叫我坐在一片草地上休息,他到山那面去看能否找点代以充饥的食物去了。此时我突然诙谐的想到了《西游记》的师徒取经,哈哈,极为相似,如出一辙。可是我一身的疲惫、疼痛、饥饿,不容我去做更多的浪漫遐想,对眼前的秋色美景也感觉是那么的茫然……我暗自思衬,半个多月来,没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和香甜的瓜果不说,腿都要跑断了,工作上没有一丝半点收获,若发现一块有价值的陶片也能给人一点慰藉嘛。此时我领会到,人啊!不是时时刻刻都永葆冲锋激进的,也有灰心之时,眼看调查的时间、地点行将结束,看来此行即将徒劳一场了……正想着,小万捧着几粒只有玻璃弹子那么大、半青不红的西红柿和橄榄走来,边走还边说“运气不错,摘得一些这个,都能解渴和充饥,那面半坡上还有一颗柿子树,好多的柿子,我俩过去,待会就不用再返回来了”,我说“行”,就跟着他走了……哇!好大一棵柿子树啊,红彤彤的柿子压弯了树枝,我又想起来孙悟空偷吃人参果的故事。我不会爬树,他是农村出来的,会爬树,他说“我爬上去摘,你在下面接着,否则要摔坏的。不一会我就接了十来个又红又大的柿子,他刚一下来,我俩就一人一个开吃上了,可一口咬去,啊!又涩又苦,马上感觉嘴皮像肿了一样厚厚的没有了知觉,连说话都不自主了,他可能也不懂,我俩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笑得好开心哟!过了一阵,我说:“好了,不能吃就不要了,还是吃你`化缘`来的西红柿吧,你看这鬼地方,再不走今天就要在山里喂狼了。”说着,我艰难地拄起竹竿一跛一歪地趔趄行进。开心了一会,感觉身上轻松了一些。可接下来这一段路就更难走了,早年仅是羊肠小道的路因不常有人走,如今满是一人多高的茅草。我俩前后相隔仅2、3米远,可相互看不见,只听见穿梭在茅草丛中的唰唰声,走上一二十公尺,无论是他或我就得喊一声,跟对方打个招呼,否则对方是多久走掉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找人了。好不容易走出茅草地,下坡时我的腿一步也迈不开了,只能将身体向后转,趴在地上倒着用脚往下“梭”着走……就这样直到下午六点过钟才到目的地——双江口。这时天色已接近黄昏,按理说到了目的地应该高兴才是,可我俩相互瞪大了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除了两条湍流不息的江水环绕着群山撞击在山崖上发出轰鸣外,哪有什么人迹和住家户?难道我们看错了地图?我们重新打开军用地图仔细地查看,没错呀!上面明明标注着两户人家嘛!而且这是单位新买的地图呀!良久,我突然叫起来“小万,你看”,在地图的右下角蝇头大的小字印着“1968年绘制”,30年前的地图了!我们像泄了气的皮球,再往前走,还有10几公里才有人家,两人坐在地上谁也不发一言,但心中都清楚:今天要想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就别考虑了,此地就是“家”。我的心情十分懊恼、沮丧,由于自身一个看似小小的失误,给我们带来如此的麻烦。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汽笛的长鸣,一艘好大的白色客轮从南盘江上游远远驶来,小万说,“赶快,你的腿不能再走了,把船招停,不管它到哪里,我们上船找个地方休整两天再来”,于是我们挥动着双臂又吼又叫、又蹦又跳,可是大船根本不理睬我们,在距我们约200多米处又长长的拉了一声汽笛然后缓缓驶去,好像再说“两个傻瓜跑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受罪,我不带你,气死你。”希望又一次破灭了……我们相互对视着苦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过了好一会,还是小万先发言“不行,天快黑了,就算在此地过夜也得弄点柴火来,你休息,我去弄”说着转身走去。我冲着他赶紧高喊一句:“喂,不管是野菜野果,只要能吃,最好弄点来,我们就学学红军二万五吧”,小万走后,我躺在一块被江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巨石背风处休息,慢慢的眼睛也耷拉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脚上好凉,哇!江水怎么像海水一样会涨潮?慢慢淹没了我的脚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继而又淹没了我的腰,就在这时,我看见不远处的水里冒出一个人头,两手在水里乱抓,嘴里一再喊“喂,快点快点......”。糟糕!要出危险!我不顾一切,双脚使劲一蹬,准备向他游去。谁知一阵钻心的疼痛,“哎哟”叫了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做了个梦。可是小万的喊声依然存在,我揉揉眼睛清醒了两秒钟,确认是真的,就赶紧顺着声音找过去,嘴里不停的答应道“什么事?来了来了”。“陶片、陶片”只见在距我六七十米的一个坡坎处,小万一边叫一边用手在掏着什么。我一瘸一跛的奔过去,啊!真的,被江水冲刷过的坡坎土层断面上,暴露出好些红色、黑色、橘黄色的陶器口沿、器耳、器足残片。哟!文化堆积层还很厚,足有2米多厚。我用手铲刮了刮地层剖面,土质土色和手感很明显,还有灰坑痕迹,而且各层的叠压及打破关系也很清楚。“抓紧时间准备测量,快拿相机”我一边说一边用手铲继续刮着剖面,想争取把遗存现象暴露更清楚一点好照相,突然,我感觉手上碰到一个很硬的东西,定睛一看,还有深绿色的土锈出现,“莫非是铜器?”我想着,同时又多刮了几下。啊!一件长约10公分、宽约5公分的青铜器坠落在我手里,“靴形钺!”我叫了起来。小万伸手抢过去看着“是的,上面还有心形纹饰”。我再看那些陶器残片,有的在口沿和器耳部位还有形状不同的刻划符号。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我俩的兴奋劲自然不用谈了。眼前这些实物标本,特别是残陶片,又脏又破,质地疏松,火候又低,要不是从事本专业的人看见,完全是一堆烂瓦片,谁会正眼看它一眼呢?更谈不上什么欣喜若狂了。它们不会说话,也没有明确的纪年,但经验告诉我,这是一处大约距今2000多年前的古代遗存,与古代“夜郎国”活动的年代相当,而且其反映出来的文化面貌也与史书所载“西南夷”或“南夷”文化有密切关系,所收获的青铜“靴形钺”,以我的恩师童恩正为首的很多专家研究,即为夜郎文化的孑遗。况且它就出现在南盘江边,这与史书记载的“夜郎者,临牂牁江”(南盘江)正相吻合,虽还未正式发掘,可其价值已不言而喻!我跟小万说“走,趁天还没完全黑,我们再查看一下这处遗址的分布范围,顺便找点什么可吃的,看来明天要在这里继续工作了”……
这一晚我俩靠着江边一壁巨石,背着江风,面前燃起一堆熊熊大火,手里都捏着所获得的“宝贝”,一天的疲劳、饥饿、疼痛都已散尽,脸上带着欣怡的微笑,像孩子一样甜甜的进入梦乡......